小妹子五六岁时,夏天,在天井里,咱们团团坐在桌旁,等父亲下班。四条长凳,一张方桌。咱们人小,脚在长凳下晃,还够不到水泥地上。父亲是兴趣爱好极广的人,喜爱养花种草养金鱼养鸟,这天,居然在下班时牵了一条高大威猛漆黑的大狗回来,还满面喜滋滋的。咱们正围着桌子要开饭呢,猛见窜出一条黑狗,都惊叫起来。小妹子吓得一下摔在地上,右手不能动弹。父亲忙把狗拴到门外,把小妹子抱起,不断叫“囡囡,囡囡”。母亲脸色发白,朝父亲一顿发火。小小的妹子见状,居然不哭,眼泪在眼眶里不断地转,硬是不掉下来。小妹子右手打了石膏,几个月后才康复。大黑狗第二天就被父亲送走了。
小妹子读小学读初中,都是少先队三条杠,是家里的自豪。我和小妹子一同在“文革”里初中结业。我到农场,小妹子进了本市一个装卸区。
第二年初夏我回家省亲。晚上,小妹子上夜班去了,母亲把我唤去,严肃仔细地给我两件美丽物品:一件白色纯“确实凉”短袖衬衫,一条黑色挺括毛料“确实凉”长裤。说是小妹子给我的。我感动。这套衣装估量要40多元,小妹子2个月的学徒薪酬。
小妹子身体瘦弱,单位却叫她做外场电工。成天在黄浦江边的大片露天煤炭堆场中,在卷扬机、皮带输送机之间查线路、排毛病,还要爬电线杆。整个装卸区几十个外场电工,都是男的,女电工就小妹子一个。小妹子知道个中原因。她不发怨言,不请假,便是干活。话很轻,很少。学徒未满三年就独立自主。慢慢地,整个装卸区都夸奖讲一口浓浓浦东本地话的小妹子。
小妹子入党了。她把眼泪含在眼眶里转,不掉下来。父亲和母亲更激动。在动乱的年月,咱们这个频受风云的家庭,出了一个党员,一个年年被评为先进的女孩子,还要说什么。这一年,我上调回沪。
上世纪80年代初,个人因私出国还没有。能因公出国,那不可是可贵的机会,更是一种荣耀和巨大的认可。我被工厂派遣参与一个出国小组。小妹子听到好开心,连夜赶来(此刻她已成家),说大哥你虽然定心,我会帮大嫂一同照顾小宝宝的。小宝宝指我的儿子,才一岁多。
厂部派小车来接我的那天下午,我穿戴用出国补贴买的深蓝色培罗蒙西装,坐在门口的小竹椅上。边上坐着退休不久的父亲,穿戴干干净净的中山装,胡子刮得光光的,满面喜色。街坊诧异地走过,朝咱们父子俩看看,父亲自豪地说:“儿子要出国了。”
渐渐地,父亲进入耄耋之年,脾气变得像小孩。常常拉我袖子:“老迈(我是长子),零用钿有吗?”我就笑着给他五十、一百元的,还摸摸父亲的头。父亲把钱仔细半数,当心放在衬衣口袋里。然后就背着手,踱到大门外。门外的石子路两旁都是地摊。父亲弯着腰,饶有兴趣地“捡漏”。家里有他不少爱物:手玩核桃、手串、铜菩萨、核雕、古玩……为这些源源而来的宝物,母亲暗暗操控着他的零用钱。
有天,我发现白叟家耳朵上戴了个金耳环,手上戴了个金戒指,以为是在地摊上买的。一问,却是真实的南京路“老凤祥”产品。小妹子买的。小妹子说,白叟戴金货,能长命。(赵韩德)